那年阿嬤出生在一個鄉下的小村莊裡,有個嚴厲的阿爹及慈愛的阿娘;鄉下農家的孩子,年紀雖小卻要擔負起照顧弟妹的責任,甚至每天到井邊打水給阿爹洗臉的粗活;在那個年代,鄉下地方沒有什麼電器產品,更別說有台電視來當作娛樂,平時生活樂趣大概就是,偶有廟會裡的歌仔戲或廟埕廣場上雲遊四方的說書人,慈愛的阿娘總是允許她能和著一群大人,坐在椅條上隨著歌仔戲聲調的起伏,隨著說書人的故事穿梭時空、汲取新知,而說書的內容不外乎隱含著傳統的儒家禮教、四維八德。
這天午後,她坐在椅子上,聚精會神的聽著說書人的故事: 「有一對父子,為了一點小事在家裡吵得不可開交,幾乎要打了起來,兩個人於是決定要到衙門互告;父親要告兒子不孝,兒子要告父親人老瘋,出家門前,兒子披上長袍脫掉褲子,跟著父親來到衙門前,這是兒子向父親說,忘了穿褲子出門,臨時回家穿褲子又會趕不上衙門升堂,於是將父親的褲子騙走穿到自己身上,高高興興的進了衙門。大鼓聲起,堂板一敲,大人先向兒子的父親問話,父親於是將兒子如何忤逆、如何不孝,一一的稟報;接著就問那個兒子,為什麼會告父親人老瘋,這時兒子要大人翻開父親的長袍;這一翻,果然不得了!父親竟然沒穿褲子就跑到堂上來,最後大人判兒子無罪,免了兒子的一場牢獄之災。」講到這,阿嬤都笑開懷了,笑到眼淚都飆了出來,那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一幕。
有時說書人也會講一些地方俚語、鄉野傳奇之類的小故事,她還記得說書人口中的那句:「一目觀天斗,孤腳跳龍門,龜蓋朝天子,麻面滿天星。」這說的是明代金門一位進士-蔡復一,雖生下來就是獨眼瘸腳、痀僂駝背,但卻聰明絕頂,十九歲便中了進士,在朝為官。她雖然沒念過甚麼書,但人生充滿了智慧,對孫兒們總是鼓勵多於責備,「一枝草、一點露」,不起眼的小草,上蒼都會賜予露水滋長,何論我們人呢。
在她廿歲那年抗日戰起、全島淪陷,金門淪為日本的殖民地;戰亂初時,城裡物資缺乏,加上日軍四處抓人前往前線打仗,在城裡又不易躲藏,許多人都舉家到鄉下依親,當時她的家中也多一個城區的家庭到湖尾(現今之中東西堡)來投靠,小小的三合院,就要擠進兩個大家庭;日本佔據金門初期,在一切都尚未安定下,政治、民生、經濟各方面都很混亂,甚至有女孩被日軍擄走去當慰安婦,那時她只要聽聞日本軍隊要經過,就會跑到荒山野嶺中的山溝躲藏。
廿一歲時她就坐著轎子嫁到盤山來,開始人生的另一段旅程(在戰亂當時,有些人出嫁甚至只帶個包袱)。到了盤山後,生活依舊清苦,白天阿公上山種田、耕作,她則留在家中打理家務、照顧小孩;有一天幾名日本士兵來了,她和拇婆急忙躲到房子旁邊的草叢中,當時的她手中牽著一個小孩,背上也背了一個娃兒,而拇婆也懷有身孕,幾個人就一直窩在草叢中,直到看著日本兵的經過;說也奇怪,兩個稚嫩的小孩也沒哭鬧過一聲。
日治中期日軍準備在金門建機場,地點就在寧中小後方,阿公當時也被徵召去建機場,後來機場沒建成,學校後方紅土築成的土堤,是否為機場遺跡也就不得而知了。有一年的新年初九天公生,阿嬤做了一些用自產的高粱磨粉製成的紅龜粿,一個個的放在三合院的天井,兩名日本士兵闖進來比手勢要粿吃,她一手拿粿給他們,一手也比手勢要他們拿了趕快滾。
日治的最後一年,日本軍隊開始搜刮金門的騾,由於家中當時也養了一隻騾,她於是將騾牽到櫸頭裡,有一天正拿餿水要去餵騾,聽聞到日本兵即將到來,趕忙把餿水桶踢倒在巷子中,跑去山裡躲起來;之後日本兵甚至要搜查民房,她及拇婆害怕在日本兵搜查後,將賴以維生的工具拿走,兩個人趕忙將門栓上,推了兩塊桌子堵住門版,用兩塊石臼頂住桌子,最後再以一張梯子將門卡住,才驚恐的躲到屋子角落不敢發聲。
日本統治最後幾個月,阿嬤懷了身孕將要臨盆,阿公想拿些日本鈔票去買米,當時由於她的省吃儉用,家中也攢了不少積蓄,可是拿了一大把鈔票,卻只換得一小袋米,隔天索性就將所有鈔票拿去換米,但已經乏人問津了,全成了一堆廢紙。她廿八歲那年抗戰勝利、日軍撤退、金門回復舊治。
當時民生用水都是汲取井水,古厝旁也有一口井,阿嬤每天都要到井邊汲水,霸道的阿兵哥就說必須等他們澆完田,百姓才能去打水,甚至連自家的廚房,也要等他們用完才能去用,也難怪小孩子會流傳著這首戲謔的念謠:「阿兵哥,錢多多,一元給我買關刀。」阿兵哥平時借用百姓晒榖的稻埕進行操練,爺爺每天上山工作,種的菜也都是賣給阿兵哥,當時家中曾養豬賣錢,鄰居也大都有養豬,但都被軍方收購走了,阿嬤怕古厝中的豬仔也有相同的命運,所幸將豬藏在眠床下。
逢年過節阿嬤都會作粿、糕餅等,常常也都被嘴殘的阿兵哥買去解嚵。有一次母羊生了小羊,產羊奶,阿嬤就用高梁粉搓湯圓加羊奶加糖,一碗一角五賣給這些阿兵哥們,每次都能全數賣完,就這樣也慢慢的攢了一些錢下來,但卻也苦了自己的孩子;之後,又有八二三炮戰、九三砲戰,有一天匪砲打過來,伯父正在澆菜,砲彈就落在澆菜的地方,幸好他跑的快,躲到防空洞中,才沒被打到。
整理自2001、2005阿嬤口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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