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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1年5月9日 星期一

【扁頭與阿嬤】七日

我知道您無論如何,都會永遠的守護在我們身邊。在這個特別的日子裡,願您再另一個世界一樣平安喜樂,如同在夢境中的您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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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篇刊載於金門日報(2011年5月9日)副刊文學
  七日。台北的天空飄著微微細雨,就像思念的淚水,一滴滴的落下。為了我們,阿嬤又奮力的苦撐了四個多月,就如同最後為您打上點滴的阿姨所言:「我們都不辛苦,最辛苦的是躺在病床上的阿嬤。」
  自您跌倒的三天後,就未曾再自己下床過,處處為我們著想的您,堅持不去醫院。去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,第一次接到緊急電話趕回家裡,看著您疲憊的躺在那舊式大眠床上食不下嚥、氣若游絲,眼淚禁不住的潰堤,徬徨無助的我,究竟能為您做些甚麼呢!最後,您終於在那天下午,答應讓曾與您有一面之緣的女醫師到家裡來為您看診。自此,才有這四個月來,我們一起奮鬥的最後一段溫馨回憶。
  傍晚,蕾如醫師來了!您還記得當時與她初次見面,您的腳痛風痼疾復發,踝關節腫得厲害,她不嫌老人家的腳髒,立即俯身為您按摩,事後您都還一直津津樂道,稱讚她是位好醫師。她帶著一整袋的醫療器材,有條不紊的替您抽了人生第一次的血,雖然您已昏沉沉的,但她仍不忘輕聲的安撫,稱讚您從未進過醫院的好身子。鮮紅、溫熱的血液順著針尖緩慢的流進檢驗管內,心都糾了起來,但我告訴自己,您會再好起來,像小時候一樣,可以為我泡牛奶、哄我入睡。您知道挑嘴的我,牛奶要加點阿華田才能騙過我的嘴。
  我決定在金門多待兩天。緊握著方向盤驅車前往署立醫院,醫師將剛從您身上抽的血交給檢驗科分析,我與父親坐在醫院長廊的椅子上,靜靜的等候檢驗結果,時間緩慢的跳動,焦慮不安的心情全寫在發燙的臉頰上。約莫一小時,檢驗報告出來了,上面記錄的各種數據,就如同醫師對您的稱讚,在在顯示您近世紀的身軀依舊硬朗。我告訴自己,您會再好起來,就像小時候一樣,您牽著我們兄弟的小手,一起徒步上學去;放學後,您一定會先到學校門口等著,我會在您的帶領下握著您溫暖的手,一起走回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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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緊握著方向盤再度回到家中,您的手背上多了許多看似複雜的管線,點滴靜靜的順著針頭,以兩秒一滴的速度,不間斷的流進您的身體。此刻,您的房間裡開始多了點滴瓶、棉花、藥袋……,雜七雜八的佔滿您的桌面。醫師再度為您換上您該補充的點滴液,此時已經是晚上近九點了,大夥的晚餐都還沒吃,尤其是幫我們四處奔波的蕾如醫師,隨遇而安的地瓜稀飯和著幾粒花生米、一些菜脯,就露出滿足的表情。開車送醫師回山外,回到家中緊張的看顧著點滴的進度,因為我相信,等您補充了足夠的營養,我們就可以像以前一樣,一起坐在客廳,聆聽您充滿活力的說著那永遠說不完的過去,到時候我一定要用新買的攝影機,記錄下您話說古早時的點點滴滴。
  短短的兩天很快的過去了,載著醫師往返醫院、緊盯著點滴的流速、更換點滴瓶,是這三天最主要的任務。每當蕾如醫師來看您,體貼的您就揮舞著手喊著要她趕緊回去,我曉得您是不捨她每日的勞累奔波。看著您精神逐漸恢復,在我回台灣前又能認出我來。乘車前往機場,這次雖然您已經沒辦法再和過去一樣,追出大門口來,目送車子消失在您的視線中,但我相信不久後,當我要去搭飛機時,您可以再小跑步的追著車子,眼眶泛紅的看著我去搭飛機,而我會搖下車窗,不斷的揮手跟您喊著:「阿嬤,外面風很大,您趕快進去。」
  回到台灣,每天只能從電話那頭關心您的狀況。歲月仍舊在您的身上留下了痕跡,為了減輕居家診療的困難,您終於答應前往醫院接受完整的照護。會診的醫師們、五樓的護士以及幾經波折請來的看護阿姨,讓您得以恢復往昔的元氣。那次您接到我的電話時,一定有認出我來吧!雖然您的聲音有點含糊,但我相信,下次再打電話回去時,可以再聽到您那宏亮的聲音,就像每年您生日,我在電話中為您祝壽,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爽朗的聲音,總會不斷的叮囑著我要吃飽、穿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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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醫院的日子一定不好受,沒有您熟悉的四柱大眠床,也沒有您桌上時鐘滴滴答答的聲音做伴,我猜那整個月您一定沒睡好。為了您好,看護淑瓊阿姨恩威並用的哄著您吃飯、替您做復健、幫您擦洗身體。不消一個月,聽到的是您又恢復了以前的食量,相信堅強的您,一定可以再重新燃起生命的希望,那時候我們又可以一起圍坐在餐桌前吃飯。您每餐總是固定兩碗稀飯,一碗稠的,一碗稀的。而我不會忘記,我們祖孫倆都愛吃地瓜稀飯、配著菜脯蛋、喝著自己醃的鹹菜煮的排骨湯,就像過去一樣,您總是笑著說:「咱嬤孫兩人很同心,連愛吃的東西都一樣。」
  一個月後,您滿懷希望的回到家裡來,多想要再靠自己的雙腳四處散步,然而卻是力不從心,很久沒到戶外的您,已經分不清楚晝夜,夜裡總希望能找個人陪在身邊,宏亮的聲音不斷的喚著日夜守候在您身旁的兒媳們。我想,再過一陣子,您一定可以像以前一樣,每當初一、十五就一大早摸黑的到樓上拜拜。那時不管多累、天氣有多冷,我都會從被窩裡爬起來,幫您點香、一起替我祈求考試有好成績,然後我會再墊著腳,替您插上天公爐的三柱香。我知道您一定會說:「憨孫啊,你怎麼會那麼淺眠,一聽到聲響就起床。」我會靦腆的答說:「因為睏未去啊。」
  年關將近,在結束學校所有的課程後,我匆匆的回到金門,再向您喊了聲「阿嬤」,這次您很清楚的認出我來。看著您蜷曲的手腳,我開始著手幫您做復健,您答應過我的,您要再自己拿起碗來吃飯、還想再拿著拐杖四處逛。我知道每次拉動您手腳,那瘦弱的身軀都得承受著莫大的痛楚,但為了您好,就算您不斷的喊著要我停手,我仍然狠心的往下拉,讓您生氣的在我手掌上打了一下又一下、啪啪作響,這是您這一生第一次打我,被打的雙手雖然一點都不痛,疼痛的卻是我的心頭。為了轉移拉筋的痛苦,我開始讓您跟著我,哼起小時候您念過一首又一首的歌謠,一起回憶著過去的種種。因為我希望,有一天您還可以坐在砛墘的椅子上看著我剝海蚵,一邊稱讚我剝蚵仔的速度,一邊幫我挑出好剝的海蚵。就算再冷,您一定會陪在我旁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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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再次為您準備過年的紅包,此時,您已經無法再替我一一細數出大家族中的每一位成員了,第一次沒有您在身旁引領的包完一大疊的紅包。一如往昔,我仍然仔細的反覆檢查紅包袋內的鈔票數量,因為在您眼中,這圍牆裡的每個孫子,不管是男丁或女口、內孫或外孫、孫子或曾孫都一律平等,紅包袋裡不能多一張,更不能少一張。那年起,您要我接下這個重責大任,紅包從早先的兩百元,不斷的提高到現在的六百元,因為這些兒孫們就是您的希望,每一個從您手上送出的紅包,都代表著一個傳承,承載著您無窮的智慧、滿滿的福氣。每年從您手上接過的紅包,我都存進銀行,今年的紅包我一樣捨不得花,但卻也不會再存進銀行。內心還是盼望著,明年一樣能再從您手上接到我替您準備好的紅包。
  這個冬天好冷,冷得家人無法常常抱您坐在輪椅上,推著讓您能在圍牆內逛大街,我們都怕,怕您在外頭吹風會著涼。這個冬天好冷,冷得我們還來不及載您去打流感疫苗前,您就染上了流感。過完年後,您的身體再度發出警訊,昏迷的症狀再次出現,如三個月前趕回金門看到的您一樣,又無法認出我來了。然而這次問題更複雜,您那羸弱的身軀,還得忍受著感冒症狀的肆虐,著實讓您吃足了苦頭。精神不濟的您,像之前一樣食不下嚥,大夥費盡一番的努力,一小匙、一小匙的把您所需的營養素都往您的嘴裡送。蕾如醫師再度來到家中為您打上點滴,然而這次已不像先前一般,能很快的找到適合的血管,因為您那受過一番折騰的身子,已經開始抗議了。因此,才打不久的點滴,就全都從脆弱的血管滲到組織間,讓您的右手腫脹不堪,足足多了一倍粗。但我知道,當您手的腫脹消了後,若是看到在下田耕種的兒孫們,一定會再用那雙手拿起沉重的鋤頭、鐵耙,賣力的走到田裡把合適的農具拿給我們用。那時,我們會欣然接下農具,再跟您撒撒嬌,讓您在一旁靜靜的看著我們工作。
  盼望您能夠再站起來,看顧著這圍牆的裡裡外外,父親又拜託了社會局專員幫我們請了位曾擔任護士的阿姨,經驗豐富的她再度為您換了點滴的位置。脆弱的身軀,從上到下已經找不到適合打點滴的血管了,腫脹的右手在找尋血管時,繃出了一道長長的裂痕,組織液不斷的從裂縫滲出,您默默的承受了這些痛楚。最後,阿姨還是耐心的在手臂近端找到了適合的血管,冷冷的生理食鹽水又再次的流竄在您的身子裡。在感謝阿姨的耐心與辛勞之餘,她道出了您這四個月來的寫照:辛苦的不是我們,而是躺在病床上的您。您是為我們再努力的活過來。我妄想著告訴自己,您會好起來的,靠您自己的雙手拿起那年代已久的木梳,仔細的梳過那一縷一縷潔白如雪的髮絲,然後再周致的將髮髻盤起,趁著陽光灑進廳堂的午後時分,搬出那古老的手搖縫紉機,取出您最愛的泛著天空藍、有淺淺牡丹花紋的緞子,用那把滿是銹斑的舊式剪刀,裁出您心中一貫不變的版樣。到時候,您一定要再喚我來幫您穿針線,我會看著您靈活的縫出一件件合身的衣、褲。因為,我最愛蹲在一旁,看您巧妙的用碎布變出一顆顆結實的鈕扣。
  在幾瓶點滴的補充下,您開始慢慢的恢復精神,雖然感冒的症狀還沒完全康復,但在我回台灣前,您又可以認出這每天餵您吃飯的孫子、喊出我的小名。再次,我又得背著行囊回到求學崗位上,像先前一樣,透過電話那頭的家人,聽著他們述說著您一天比一天恢復的狀況。我癡心盼著您的身體一定會再好起來,甚至要比以前更硬朗,心想,下次我跌倒受傷了,一定可以再去找您,用那刺鼻的青草油,在傷口上塗了一層又一層,就像小時候一樣。您知道青草油塗在破皮的傷口上很痛,我會一陣嚎啕大哭,到時候就得靠您那中氣十足的肺活量,在傷口上吹了一次又一次,就像小時候一樣。只要您在,我會堅強的忍著痛不哭。
  然而二二八前夕,一通未接來電,當我再拿起手機時,您已經安祥的在天上望著圍牆內外的兒孫們。我想試著用最快的速度趕往機場,但決堤的眼淚早已模糊了捷運列車的方向,慌亂的思緒未察覺搭的列車竟然離家越來越遠。匆促的趕往機場,眼眶紅了一次又一次,七十分鐘的航程怎會如此遙遠,螺旋槳的聲音不斷的翻攪著腦海中混沌的思緒。再次踏上故鄉的土地,在大門口下了車,我聲聲呼喚著:「阿嬤~阿嬤~」,攔不住的崩潰情緒,像沾滿青草油的傷口,我跪著、爬著放聲大哭,喚著您,希望您能再來替我的傷口吹幾陣風。可您知道嗎,這次破皮的是心頭,而我卻再也等不到您過來握住我的手,輕輕的在傷口上吹啊吹。家門的戶碇變高了,高得我要跨卻跨不進去,奮力跨入後,伏臥著哭倒在地,聲聲的呼喊著永遠靜靜躺著的您。
  這是送您離開後的第七天。您就如同那被撕下的春聯,滿是「和喜、自在」的走完人生最後一程。獨自走在台北的街頭,依習俗的剪了頭髮,天空飄著綿綿雨絲,彷彿在替我對您的思念作旁白,當我再輕輕的喚一聲:「阿嬤」,雙頰不覺又多了兩道淚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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